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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花

匿名 2023-05-17 22:44:07 324 下载本文

走在街上,突然停下脚步,怔怔地看着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。她也发现了我,宽容地一瞥,匆匆而过。
她的眉心正中,长有一枚美人痣,煞是醒目。难道她是小花?不、不会的,世上哪有这般的巧事,再说别的方面也对不上号,我心里满是疑惑。唉,净是瞎寻思,即使是她,我们彼此也认不出谁是谁了。事后我曾这样安慰自己,也为自己冒失的举止感到好笑。
小花是我心目中举止文雅、印象深刻的女孩儿。她的父亲曾是矿务局总工程师,母亲是大学的教授。由于历史的、现实的问题,他俩双双获罪,最后劳燕分飞。父亲被定重罪入狱,她随母亲被下放(遣送)到了上东皋。
出身于这样家庭的孩子,小花自幼就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。心高气傲,君临天下,仿佛我们都是她的子民。凭她的这种架势,就使我非常地不舒服,有啥了不起,黄毛丫头,不知道落配凤凰不如鸡吗?

小花

在村里,我们不常见面,偶尔见了面也不说话,即使说话也常常斗嘴。这常常让叔叔大爷们笑话,说城里的孩子,就是另一样。你说她老是“满腹诗书气自豪”的模样,搁谁谁受得了啊。二娘劝我说,男孩子是不该这种样子的。我也不愿意跟她一般见识,可她总是找茬,与我过不去。
实话说,“刁蛮”是她不可治愈的疾痼。
傍晚,老辈人凑到一起谈古论今。说起汉高祖刘邦立国之后,大肆杀戮开国功臣,弄得“飞鸟尽,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”时;说起宋太祖“一条杠棒等齐身,打得天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”,然后“杯酒释兵权”时,都不由得唏嘘感叹。大伯会把旱烟袋在鞋底上,叩得啪啪直响。此刻,我会适时地说出“酿得百花成蜜后,一生辛苦为谁忙”的诗句。

按理儿,老辈们唠嗑,是不许小字辈接话的。可我在此时恰当地接话,无形中给人们的情绪,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。因此,也没谁说什么。可只要小花在场,总会及时地补上一句,“其实,卖弄就等于无知。”你不吱声,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卖了怎的?接着就是我俩的“好戏”上演了。
我卖弄,是因为我肚里有货。你想卖弄,还没资本呢?
我不会的,我为卖弄感到羞耻。
我一没偷二没抢,有啥羞耻?你个小丫头,说话上大粪了,怎么这样臭?
看看,没理的时候,总是露出一付无赖相。
二娘,你听听,骂人呢。一个大姑娘家骂人,可耻不可耻?撒泼尿浸死算了,还活个什么劲儿。
你说话干净点,臭无赖。她柳眉倒竖,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我的鼻子,怒不可遏。
瞧瞧急眼了不是,你说这是什么人?刁蛮,整个的刁蛮。让人打也不是,骂也不是,只得迂回作战。谁是臭无赖,刘邦是臭无赖,还当了皇上呢?
脏唐臭汉。她仍不依不饶,逗得大家都笑了。
好好,小花,咱是好男不跟女斗,权且让你这一回。你厉害行不,行不行?
每到此时,二娘肯定会出来打个圆场,“你个小妮子,你就刁去吧,看你大了怎么找婆家?”众人又笑。
可她还说,一辈子不找,要找也不找他这样的无赖。唉,她是什么人呢,这可图个啥?
我家栓子以后翅膀硬了,不定飞到哪国去呢,你想找还找不着了呢。二娘亲热地把她揽到怀里,解开她的红头绳,杨白劳给喜儿梳头似的,慢条斯理地梳理起来。我呢,脸色一红一白的很尴尬。
后来,我已长成大小伙子,当兵要走了。回老家告别时,住在二娘家。一身戎装,满脸稚气,挺着胸脯,一付雄赳赳、气昂昂的架势。乡亲们都来二娘家与我送别,小花站在二娘身后,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看,眼神忧忧的,一语不发。

人老是这样,在一起时“斗”个没完;真分手了,又会老是想着人家。晚上睡不着觉,小花的目光总在我的眼前闪动。她其实特别刚强、特别有毅力能吃苦,这让人佩服,甚至使人畏惧。
那年过了谷雨,农家开始种地。大伯扶犁,二娘播种,我和小花两个“半拉子”顶一个劳动力溜粪。他们干的是技术活,我俩是最苦最累的力气活,没法儿,别的活咱也干不来。真累啊,小半天儿就腰酸腿痛,浑身散了架子似的难受。共2页,当前第1页12
抬头看看小花,只见她皱着眉头、抿着嘴唇、绷着脸儿,一声不吭闷着头干活儿。一手拿着粪耙子,一手拎着粪簸箕,一溜小跑,顺着地垄,紧紧跟在二娘的身后,匀称的溜粪。
好不容易熬到了晌午,大娘送饭来了。犁到地头,我忙不及地跑上去,吃着喝着,嘴里哎哟哎哟地喊累,躺在地上不愿起来。晚上收工回家的路上,二娘悄声数叨我,你个半大小子,吃不了苦怎么能行?你看小花,满手的水泡都磨破了,叫一声了吗?人家姑娘都能吃得苦,你还叫唤啥?臊得我满脸通红。
接连几天,身子顺过架来,就缓过乏了,也不再觉得太累。歇息的时候,大伯教我扶犁,一手扬鞭,一手握住犁把,顺着犁尖滑动的劲儿,左右轻轻地摇动。眼望着马前的地面,两脚踏稳,一步是一步地前行,没过两天就学成了。小花跟着二娘学点种,肩挎着种葫芦,一手用木棍均匀用力地敲打着,发出“笃笃、笃笃”有节奏的声响。她心灵手巧,比我学得还快。
队长验过我俩的活计后,把大伯二娘调走了。我扶犁、她点种,田野里响起了我的“驾驾、哦哦”的吆喝声,还有她那“笃笃、笃笃”的敲打声。论技术真的不比老把式差多少呢?春风吹裂了我的嘴唇,皴着了我的手背,我咬牙挺过来。她也不撇嘴了,却依旧皱着眉、抿着嘴、绷着脸,异常仔细地敲打着种葫芦。汗水顺着她的额头鬓角淌下来,把脸上的尘土冲开一道道花纹,显得可笑。
她平日闲暇时喜欢穿一条水红色裙子,在微风中飘开,如清晨含露的喇叭花。衬着她眉心那颗红痣,讨人喜爱。我喜欢她生气的样子,撅起的双唇,恰似未开的红红的花骨朵。却讨厌她撇嘴的模样,双唇紧抿、嘴角下垂、下巴颏儿上翘,满脸瞧不起人的神态。
想得时间长了,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。
清早儿,我该启程了。我给老人们鞠躬、和兄弟们握别,握到最后,看见小花伸手等在那里。这是我平生第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握了她的手。
这人可是有趣儿,握手也和别个不一样。她握住我的手紧攥了两下,会说话的眼睛瞧着我扑闪。我明白了,她把攥在手里的东西,移到了我的手心。
我是握着拳头和乡亲们挥臂告别的,因为手里攥着的是小花的一片心意。好奇之心,人皆有之。过后我偷偷地张开手来看,原来是一片红绸,包裹着一枚小小的雕琢精美的古玉莲花,还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。我敢肯定,它是小花自幼就佩戴在身的护体之物啊。

女孩儿的心思神仙也弄不懂,送我干嘛?是来监督我、好再用来斗嘴,还是庇佑保护我,一如我送二娘的麒麟锁?她没说,我也猜不准。可这小小的玉莲,硬是让我在一次战斗演习中,不小心遗失了,失得我很心痛,从此也失去了小花的讯息。
失去了小花的讯息,成了我无法治愈的心病。多年探寻,其说各异。
有人说她在“文革”武斗中,身犯命案,被捕入狱。释放后也一直在狱中做着杂役的活计,服刑者都叫她“老痣”姐。
有人说“文革”后,她只身逃往南方,更名改姓闯荡江湖,干尽了违法乱纪之事。后来带着亿万家资,移居海外。
也有人说她在被追捕的过程中,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杀了。发现时仅余一付白骨,凭着额骨上的一粒红点,被断定她就是小花。
更有人说她割断红尘,归隐山林,晨钟暮鼓、青灯古卷做伴,出家作了尼姑。
这些望风扑影的说法我不信,就是打死我也不相信,那不是我印象中的小花。我一直执著地认为,她一定还活着,生活在平淡如水的市井中,夜深人静的时候,或许还会想起她的那枚古玉莲花。至于她是否成家,我却不敢妄自揣测。有时我曾痴痴地想,天若有情让两个老态龙钟的人,在不经意间偶然相遇,那又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啊。
那棵眉心红痣、美丽如樱的红痣,深深镌刻在我的心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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