动静
一 纸飞机在虚空里划出优美的弧线,儿子欢快的笑声萦绕在耳边,但并没有感染我的忧郁。 太阳渐渐被翻卷漫延的云层遮蔽,天色开始阴沉,乌云势不可挡地压下来,天空触手可及。一股薄尘随着干燥的风腾起,裹挟着纸飞机落在水面。 儿子焦虑地扯着爸爸的衣角。丈夫赶忙踏进水草里,探着身子,尽可能伸长胳膊。纸飞机像一叶迷失方向的扁舟茫然地旋转,它的双翼被江水浸湿,我听见它绝望地呜咽着。丈夫再往前踮起脚,水草在他的腋下撩拨,裤腿沾了水。想要抓住的纸飞机还是那么诱惑而接近,却够不着。丈夫退出来,摇摇头。 儿子哭了,成串的泪水无力地跌进黄沙,顷刻便沓无踪迹。 每当这种时侯,我都不忍对视他的眼睛。他的眼里无辜又无奈。他还不懂得平静的后面,也会有突如其来的波澜。他还不知道在自己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爸爸,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侯。是什么在我心上划过,有种疼痛的震荡。 一代又一代的人,总是在相似抑或重复的状态中行走,直到终点。也许并没有真正的终点。 二 北方的六月,太阳炽烈而干燥。透过玻璃还是有逼人的热浪氤氲在身旁。四合院里一片寂静。最后落在我听觉尽头的是自己抽抽嗒嗒的哭声。 姐姐们又溜到外面满地跑着摘桑椹了。我很想和她们一起去。在清贫的年代,没有什么比野果更招人又能解馋的零食。可我瘦弱笨拙,是她们的累赘。看见她们归家时嘴边擦不干净的紫红的汁痕,我不知偷偷咽了多少次涌向舌尖的口水。 哭累了。 我逡巡在一片密集的桑树林子里,每棵树上都沉甸甸地结满了紫红圆润的果实,繁茂的绿叶遮挡不住一颗颗探头探脑想展示自己的主角。树很低,吃饱了,又装了满满两口袋。一只羊角辫散开来,头发自在地乱着。流海被汗水浸湿,粘成几缕。我无所顾忌地看着自己邋遢的影子在阳光下跳动,心里装满欢乐。 恍惚听见燕子的轻声啾鸣,半只脸潮湿了,酸酸甜甜的滋味又在浮动。 我不情愿地起床,走到院子哀怨地看着燕子。它的脖子继续一伸一缩地动。我不甘心,弯腰捡起一块炭粒朝窗台扔过去。燕子凌空而起,拍打着翅膀飞入浓白如乳的云层。我被折成两截寥落地浮在地上墙上。 我坐在发烫的台阶上,抱着头又开始有气无力地哭泣。我的泪水一直很多,可能是因为我得不到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,我总是失望。但我从不绝望,不断地产生新的欲望。 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。抬起头看见爸爸一只肩膀上挎着洗得很旧边沿发毛的黄挎包,黑红的脸在阳光背后慈爱地笑着。我倍感委屈,索性放开喉咙大哭起来。爸爸抱起我,爸爸的臂弯安全而有力,这时我很踏实。回到屋里,从包里掏出用纸裹着的几根芝麻糖。泪还挂在脸上,我就笑了。咬了一口,玉米的香甜和着特有的类似烧糊的味道,脆生生的非常诱人。 尽管暂时的幸福只能给人带来稍纵即逝的满足,但阳光很暖。空气里流动着明丽的情绪。 三 本来我习惯孤独。这种感觉其实很好。我想在隐蔽处有一间小木屋,屋子里有一架秋千,秋千的绳子上缠绕着悠悠的青藤。当我惬意在坐在上面轻荡时,有自然的亲切和清香相伴。也许会有些绿色的草汁沾染我的白衬衣,不过我不会介意。共3页,当前第1页123 我还赖在被窝里,觉得还是一个人好。我对着在床边着急的爸爸提意见,为什么人家女孩子都叫着芳啊霞啊之类的很女孩子的名字,我却叫晨光。因为我听见学前班里小朋友嘟哝着议论我的名字。我感觉自己纤细而敏感的心受了伤害。 爸爸终于弄清原委,说傻闺女,你的名字多有意义,你出生在冬天的早晨。 我出生在冬天的早晨。那时有柔和的阳光顽强地挣扎着冲破寒冷,皑皑白雪压着树木光秃秃的枝桠,凝重地横亘在天地间。满世界闪着细碎的亮点,充盈着希望。 而现在,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围墙纸上,是瓦蓝和纯白相间的图案简单的围墙纸。有道浅银色的光带流水般斜斜地悬浮着。我无意识地把手伸进里面,看到手背上细小的汗毛被映得透明发亮,像蝴蝶的纤纤的触足。我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快乐。 爸爸的背是坚实而宽阔的。紧紧抱着爸爸的脖子,脸贴着,硬硬的胡子扎着感觉痒痒的。脚下的路总是坎坷又曲折,不停的颠簸却让我的心安定,很多时候我都会毫不设防地睡着。如果能一直这样依托着走下去就好了。 环顾周围,地里的麦苗已经探出头,尖尖的齐刷刷地挺着。快冬天了,很快就会有厚厚的雪覆盖在上面。说不定到时还会有几颗不安分的家伙从雪里冒出,那一定是很振奋人的绿意。 我的小脑袋无时不刻总是充满不着边际的幻想。我在爸爸背上吃吃地笑了。 四 推开阳台的玻璃,发现广玉树上几根枝条的梢头,有几片新绿的叶子,柔柔嫩嫩的像孩子的小手迎风招展。春天轻笑着姗姗而来。 太阳渐渐升起,天空的云散开了,一块块纯澈的碧蓝终于惊喜地挤出来。燕子欢唱着盘旋飞翔,倾诉着压抑过后渲泄的满足与轻松。 燕子你带我飞到远方吧,那里有我的家。 风从外面吹来,我趴在窗户上,思念如涟漪般从心间扩散出去,随着空气无孔不入。转过身看见儿子一脸迷惶地站着,我抱起他,抚着他的脸说,宝贝,跟妈妈回家吧。儿子的脸上有片浮光,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,少有的一本正经。 如果我天天能看到爸爸和妈妈,是不是就不会感到他们的苍老?特别是爸爸,他的哀老让我感到巨大的冲击。两年多不见,爸爸老多了。他兴高采烈地穿着我买的衣服,在屋子里走来走去。他穿衣服的样子实在很不雅观,双肩搭拉着,袖子有点长,前面拖着,后面吊着。那张依托着我的宽阔的后背,没来由地弯了。我呆呆看着,觉得自己像浸在水里,潮湿的东西从表皮渗进心里。 我猛然想起给爸爸买的特大指甲刀。以前在家时看见爸爸都是拿着剪刀剪指甲,很不顺手,因为他的指甲又厚又硬。我拖着爸爸的胳膊,让他去洗脚。爸爸知道拗不过我,笑着说傻闺女真是长不大。如果我真的长不大就好了。我想让时间倒退几年,然后凝固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