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的,我一辈子是个顺民,对社会没有什么要求,我只希望一不要打仗,二不要运动,安居乐业,安居乐业的意思也不敢要求小康,只要求温饱。”这愿望够卑微的吧?这是相声大师候宝林临死前对记者说的。 “我要挣大钱,我要当大官,我要开名车,我要住洋房,我要出国游,我要……”这愿望够诱人吧?这是他说的。他刚刚三十岁,他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的一个。 “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,写一手妖里妖气的文章,这就是幸福。”这是我说的。这样说的时候,笑意在春日的暖阳里媚媚地荡漾,心花儿挂在春枝的肩上。我大声说:我是幸福的。 风儿轻切切掠过,脸上痒酥酥的。风儿在笑话我呢,它在问我,“你到底在说给谁听?” 我大笑,我大声地说,“我说给我自己听。” 是的,我说给我自己听——我幸福着,我活着。 这些天,本该在享受一条藤径脉脉绿的浪漫,本该在感怀满身香雾簇朝霞的美丽,可是——静静走来的却是死亡的气息。那跳荡的青春,那鲜活的面容,那流淌在歌声里的思念,那种在指间的眷恋,那刻在心底的梦幻,一下子全成了海市蜃楼。 喧闹的音乐声里,他们翩翩起舞。迷乱的光束,旋转的姿影,摄魂的鼓点。他一支接一支的抽烟,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。我静默着,坐着。 黑色的西装挺阔,雪白的体恤干净,他很少这样装扮。算起来,识他也有三年了吧?一袭套头衫,一条牛仔裤,他以一千二百天不改变的形象固定在我平俗的日子里。他常常只身背了简单的行李,穿过大江南北的四季风里。每一次的见,常常都是三五个月的间隔,他总是有哪里不一样了,而我,总是发现不了。常常在他嗔怪的提示里,我才会惊讶的发现他黑了些,他瘦了些,他的身上少了些什么,他的眼底多了些什么……如今想来,是少了生的牵挂吧?是多了生的眷恋吧? 只是,我粗心到从来都没有发现。我常常调侃着笑他再瘦下去再黑下去就没女孩子要了。他便常常瞪了眼睛,抡起手边的啤酒瓶作势要砸,我吐吐舌头抱了头直喊救命——朋友们便回头来欺负他,让他讲在西湖的断桥上是不是遇着了白丫头,让他讲大理的蝴蝶里有没有祝姑娘,让他讲宿在寒山寺的时候,有没有美丽的女狐来敲门……他被缠不过,常常胡编乱造几个艳情而浪漫的故事。我们得意着逮了这故事的女孩儿,派生出更多艳情的故事糗他。一波一波的热闹过后,他常常躲进一个角落,不唱不动,不喝酒不抽烟,只呆呆地坐着。 也有几次,他坐在交错媚舞的眩光里一个人喝闷酒。喝得差不多了,便缠着要我听他说话。于是我便知道了他的生命里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孩儿。他们分开已经三年零七个月,大概也就是我认识他的前两个月左右。看得出,他是那样的在乎她,他们曾经是那样的相爱。也曾试过问他们分手的原因,很想他们能够破镜重圆。他却支支唔唔不肯说。 坐在无尽的热闹里,他常常是孤独而寂寞的。原以为他是因叶子而孤独,却做梦也不曾想到,他竟然是因为即将要失却的生命。他还很年轻,他才刚刚过了三十岁。 好些天,我都回不过神来,见他的时候,我不知道该把眼神停在哪里;听他电话的时候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我惶困着不可终日,抑郁,寡欢。 “能活着,有饭吃,有衣穿,有自由,天大的福份了,你别不知足啊。”他敲敲我的头,像妙禅大师敲木鱼,口气也像,布施凡人以福报缘报。 我泫然,泪却不敢流下来——幸福就是有饭吃,有衣穿,有自由么? 那样多的贪欲,那样多的愁苦,那样多的忧伤,那样多的烦恼,那样多的无奈……我要挣大钱,我要当大官,我要开名车,我要住洋房,我要出国游,我……要是没有了生命,这一切,还有何用? 他长长地一声叹,他说我活着的时候,要看到你的快乐。 我挺直了脊梁,我记住了——无论什么时候,无论多么绝望,只要还能听见自己在呼吸,就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要快乐。要开心。要幸福。 香梦暗随三月景,晓寒瘦减一分花。怆然中,我临风而依,我大声地告诉自己:我幸福着,我活着。 2007年3月24日夜为清记
※本文作者:祁芸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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